第三章(1 / 2)
「礼严大人,您早!」
「喔,是庭破啊,你起得真早。」
敬阳北方,建于大运河沿岸的城寨「白凤城」里最高的瞭望塔。
有人来到塔上,他正是老夫的远亲,也是备受老夫的主子张泰岚期待的青年──庭破。
他以前有些自视甚高……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认识了少爷,现在已经谦虚许多。
说来神奇,少爷总是有办法让周遭的人愿意力求上进。
……幼小的少爷浑身沾满袭击父母和随从的盗匪鲜血,只能孤伶伶地握着短剑,呆站在荒野之中。老夫当时实在太没眼光了,竟然坚持一定得杀死他。
看向受到白色晨雾笼罩的对岸。庭破神情紧张地问道:
「看来今天早上也没有动静。」
「嗯。」
一边摸着已经不见一丝黑须的胡子,一边回应庭破。
老夫已驰骋战场五十余年。
凭至今仍然清晰的好眼力,也仅能勉强看见巨大军旗的影子。这条将大陆一分为二的大河宽广得宛如汪洋大海。
庭破一脸凝重问道:
「请问张将军何时会回来敬阳?他已经去都城快三个月了……」
「他还得在都城待上一段时间。必须率领张家军和都城的军队演习,但皇上一直没有阅兵,而且要说服『和平派』应该也是困难重重。」
老夫那已经在最前线防守整整二十年,可说是为帝国繁荣奠下基础的主子并不在敬阳。
泰岚大人认为三个月前──白玲大人和只影大人遇上的来自西北方的骑兵是威胁,决定去临京回报战况,以及要求增派援军。庭破头盔底下的那张脸看起来不太高兴。
「……都城那些人难不成是疯了吗?他们真的认为我们能和玄帝国谈和??」
「老夫已经上了年纪,实在不懂都城的大官们在想什么。不过……不只是张大人,连先前从都城返回敬阳的少爷都说『临京人和待在前线的我们眼中所见的景色截然不同』。」
「连少爷都……」
庭破语中掺杂着敬畏。看来他也逐渐了解到少爷是多么厉害的人了。
白雾渐渐散去。
「少爷真的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人。他年纪轻轻就懂得后勤有多重要,还拥有藏不住的过人武艺天分。他总有一天会和白玲大人一同成为像张大人那样撑起张家的支柱。不对……他已经是我们张家军的支柱。加入张家军愈久的士兵,愈能看出少爷的『价值』。」
瞭望台底下可见我方士兵们忙得东奔西走。
伙房也飘出大片蒸气。他们正在烧竹炭,准备替大家煮早餐。
幸亏只影大人亲自与连不谙世事的我都听闻过的大商家交涉,咱们才终于能够稳定供应粮食给士兵们。
「不惜努力让最前线的士兵们每天都能吃个温饱的将领。」
这样的贵人是可遇不可求啊!
亲身体会到这个道理的张家军老兵们必定愿意为张大人和少爷舍身奋战。
庭破露出很伤脑筋的笑容说:
「但少爷似乎只想当个小城文官?听说张将军会允许他去都城,也是希望他可以放弃当文官这条路。还听说他很不擅长处理文书事务……」
瞭望塔内其他聆听我们对谈的士兵们忍不住笑出声。老夫也拍了一下庭破的肩膀笑道:
「他不可能如愿的。你也知道少爷武艺过人吧?更何况──白玲大人绝对不会允许他去当文官。因为大小姐从小就梦想和张大人与少爷一同驰骋战场。」
若要说少爷的缺点,大概就是他对男女的感情事太过迟钝吧……
老夫来日无多,真希望能早日见他们喜结良缘。
披起挂在椅子上的外衣,命令庭破回报现况。
「找到玄国皇帝和四狼将在哪里了吗?」
「很遗憾……派去北方的密探已经好几天没消息了。不晓得是被敌人捉住或杀死,还是敌方戒备太过森严。我们也还没掌握到那位可能是先前与只影大人交手的将领──『赤狼』的行踪。大概是因为最近天气差,又有沙尘暴,西冬附近的消息回报得较慢。」
「这样啊。」
想起少爷刚从都城回来便摊开地图说:
「敌军总有一天会察觉老爹不在最前线。老爹能在那之前回来是再好不过,但要是玄国皇帝抢先进攻呢?如果是我──」
少爷后来提了一个让人拍案叫绝的奇策。
──他是货真价实的天才。
真没想到当初那个在有如人间炼狱的战场上独活,被许多人认为会带来灾祸的小子会是这么不得了的人才!
如今回想起来,就只有白玲大人自始至终都坚持不应该杀掉他。
真是奇妙的缘分──不!这或许是命中注定。
庭破狐疑问道:
「……礼严大人?您怎么了吗?」
「没事……老夫只是稍稍想起一些往事。张大人要我们在敬阳西方新建的防线应该建好了吧?」
大河沿岸的城寨防线确实牢如铜墙铁壁。
敬阳东方较容易渡河的地方也有身经百战的强将防守,假如敌人尝试与我们正面冲突,那不论他们再怎么强大,我们也有十二分胜算。
──正因如此,敌国皇帝有可能采取其他计策。
泰岚大人曾经在口头与后来寄回敬阳的书简上叮咛我们「必须提防西方动静」。
敬阳西方有片平坦的大草原,可以通往贸易发达的国家西冬。
虽然西冬领土与北方玄帝国相邻,但中间有地势险峻的七曲山脉,与会无情夺走入侵者性命的白骨沙漠阻拦。
玄帝国的主力是骑兵队。任谁都不可能骑马跨越那座山脉和沙漠。
我方收集到的情报指出玄帝国三个月前派出的斥候部队在试图横越白骨沙漠时失去了众多兵马,甚至在西冬的防线阻挠之下,被迫在极为恶劣的环境下绕道而行。
大规模军队基本上不可能跨过那样的天然屏障。
即使这片大陆已有千年以上的历史,自古以来仍仅有「双星」成功做到这般壮举。庭破敲打铠甲,发出声响。
「我们大幅改建了先前那座废弃城寨,也派驻两百兵力。只影大人命其为『白银城』!」
「嗯……」
老夫不能在泰岚大人回来之前离开最前线。
虽年事已高,但蛮族们都知道「鬼礼严」的名号,想必不会太轻举妄动。
于是拍了拍庭破的肩膀下令:
「庭破,你可以代替老夫过去看看情况吗?之后记得向人在敬阳的少爷回报。」
「遵命!……对了,只影大人写了封信给您。」
「哦?」
收下折起的纸片,看看里头写了什么。
「老大爷!快回来,不然我要被堆积如山的文书淹没了!还有──希望你帮我劝劝白玲!她每天早上都逼我陪她锻炼马术和武术啊!!!!!」
「呵呵呵……」
不禁笑出声。
老夫的妻子与独生子早已离世,几乎只剩庭破这个亲人。
──不晓得若有一个亲孙,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呢?
将书简递给庭破看,摸了摸自己的白须。
「看来少爷也满辛苦的。不过──老夫可不是白活这么多年,自然知道礼数。怎么敢阻碍白玲大人呢。如果少爷愿意放弃当文官,改当武官,倒能考虑帮帮他。」
「我也同意您的看法。我会在禀报只影大人以后尽速返回。」
「嗯。交给你了。」
察觉老夫话中之意的庭破和其他士兵们也笑了出来。得请少爷多吃点苦了。
──这样他才能够在不久后的将来冠上「张」姓。
老夫闭上双眼,向庭破提议。
「虽然夏日将近,但还是稍有寒意。咱们快进去吃早饭吧。」
*
「唔唔唔……写不完……没完没了啊…………」
我一边哀号,一边动笔处理桌上的政务。
今天改在大宅的院子里工作,试图转换心情,进度却仍几乎是停滞不前。
午后的阳光非常柔和,引来阵阵睡意。
……现在睡下去,绝对会连晚上都得处理这些麻烦的东西。
「由只影负责。」
白玲特地在木箱上用红字写下这段文字,而接连送来我这里的文书愈堆愈高,把我压得喘不过气。但我听说其实已经有一半以上是交给其他文官处理,留给张家的只有需要做最终判断的政务……
「原来老大爷这么厉害啊……」
我们回来敬阳已经三个月。
我知道代替老爹去最前线防守的礼严是经过无数历练的英勇名将,而这些政务更让我亲身体会到他连内政都很拿手。
原来文官也满辛苦的……
我叹着气,继续看起下一份文书──这时,忽然有支箭射中了稻草人。射中的位置离躯体有好一段距离。
用发绳束起银发的白玲在稍做思考之后把下一支箭放在弓弦上,以一如往常的语调说:
「是啊。你现在才知道啊?」
「你居然偷听我说话。总之……我很意外这年纪竟然这么能干。等他回来得好好慰劳他老人家一顿了。」
我抓了抓头,认真反省。
不能凡事都依赖他,至少得有点长进,才能让老大爷放心卸下重担,安享晚年。
我用笔在王家送来的载货报告最后面写下「张泰岚代理」放回白玲的箱子。
为了避免万一,决定两个人一起处理政务。
「你要处理的工作呢?要是只顾着练弓,小心看不完──」
「我早上就全部处理完了。现在只需要等你负责的部分。」
「什、什么……?」
她射出的箭再次射中稻草人。这次也没射中躯体,而是射中手臂。
我把笔放到砚台上,刻意哀叹道:
「怎、怎么可能!唉……老天爷为什么对白玲这么百般呵护!不只貌美武艺好,竟然还有当文官的才能!可恶!我必须严正抗议!不过……该去哪里抗议啊!」
「别顾着开玩笑了,快动你的手。不然志愿当文官的你,可就永远都做不完这些工作喽。」
「唔……」
她讲得非常有道理,我只好哭丧着脸继续面对工作。
张白玲是足以匹敌王明铃的才女。
……总觉得不太甘心,却又有点为她感到骄傲。
稻草人中了第三支箭。这次射中肩头。我一边签名,一边对她下评语。
「真稀奇耶~你居然会这么多箭都射不到中间,是身体不舒服吗?」
「…………」
银发姑娘不发一语拉动弓弦──射出箭矢。
箭精准命中稻草人的心脏部位……嗯?
我因此察觉某件事实,不禁疑惑地叫了她的名字。
「…………白玲?」
「怎么了吗?」
这位银发姑娘回答得若无其事,拿着弓朝我走来。
她拿下绑着马尾的发绳,坐到我面前的椅子上。
我莫名感到愧疚,低头看向手边的文书。
「啊,呃……你该不会──啊,没事。嗯,是我会错意了。」
「『欲重挫敌军战力,应从增加伤兵下手』──据说这是『双星』之一的皇英峰大力推崇的训示。我记得熟知的某个人不论在训练场还是战场也会做一样的事……而且那个人的马术似乎比我厉害,学学他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呃……嗯……是、是啊…………」
我支支吾吾,眼神也开始游移。
她似乎很介意今天早上比马术的时候输给我。
明明她赢我比较多次……也太不服输了吧!
正伤脑筋时,一头褐发的随侍女官──朝霞来到我们面前。
「白玲大人,是不是差不多可以了呢?」
「──可以。你们去准备吧。」
「遵命♪」
「咦?嗯??」
还来不及搞懂她们在说什么,就看见其他女官也走了过来──
「恕我失礼。」「我们需要先收拾桌面。」「只影大人,麻烦您让开一下~」
我的桌子瞬间变得干净无比。
她们把画有可爱花鸟的白瓷茶具放到桌上。
又接着放了相同花样的碗,以及装着芝麻球的两个小盘子。
这些餐具全是我在都城时寄回来送给白玲的礼物。她先前明明都没拿出来用……
银发姑娘在我狐疑的视线注视下,依然面不改色。
「我口渴了……但没有你的分。」
「为什么啊!」
「你怎么会觉得没做完工作的人有得喝茶?」
「唔唔唔……你、你这女人…………」
「开玩笑的。来,喝吧。」
白玲一边调侃我,一边把茶倒进茶碗里再递过来。我轻轻点头道谢,喝了一口。
这种茶的清爽香气让人心旷神怡。
天上飞鸟缓缓划过天际。今天天气真不错。
接着看向白玲,发现她正以非常端正的动作吃着芝麻球。
「……看起来真好吃。」
「的确很好吃。」
「……拜托你施舍一颗给我吧。好想吃甜的。」
「真拿你没办法。」
语气一如往常冷静的白玲用小竹签叉起芝麻球。
然后直接递到我的嘴巴前面。我忍不住眯起眼瞪她。
「……喂,张白玲。」
「是你说想吃的。」
「唔!」
她冷静的答复令我哑口无言。若是小时候倒无所谓……
然而她犹如宝玉的蓝眼里却藏着坚不可摧的强烈意志。这种时候的白玲绝对不会退让。
虽然发现朝霞与其他女官笑嘻嘻地待在柱子后面看戏,我还是死了心,乖乖张开嘴巴。仔细品尝立刻放进嘴里的芝麻球。
「味道如何?」
「──……好吃。」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白玲露出淡淡微笑,拿起桌上的碗。她看起来格外高兴。
……她这样笑起来真美。
我用手指抓起第二颗,放进嘴里。
「芝麻的香味好像不太一样。感觉比之前的还要香。」
「这是西冬产的芝麻。最近市场里似乎很常见到西冬的芝麻,就买来用用看了。当然了,我是向正当的商人买的。」
「哦,真难得──……」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顿时充满疑惑……究竟是觉得什么事情不对劲?
敬阳离西冬较近,本来就比待在临京更容易见到来自西冬的商人,可是他们的芝麻大多会留在西冬,很难在其他国家看到西冬芝麻。之前就连明铃都得不到这种芝麻。
我们从临京回来敬阳以后,已经确定西冬国内并没有什么异状。
即使有玄帝国的密探假扮成商人,也应该不需要过度提防……
白玲把碗放到桌上,一脸狐疑。
「怎么了吗?看你一脸怪模怪样……虽然平常就很奇怪了。」
「你也用不着多说这一句吧!总之──没什么……只是在想点事情。」
「说来听听吧。」
我尝试把心里的不对劲化成言语──可是太难以言喻了。我抓抓脸颊,向白玲解释。
「嗯~……很高兴你愿意听我说,但不知该怎么形容。就是……觉得心里好像哪里怪怪的,可是又没办法明确讲出是怎样的怪。」
「你这样可当不了文官。再多读点书吧。」
「太无情了吧!张白玲,这个无情的女人!难道你都不会想好好慰劳一下即使不是当文官的料,还是很努力尝试的哥哥吗?」
「之前就说过我从来没把你当成『哥哥』吧?就算我愿意让步当个『姐姐』也绝对不会认你当『弟弟』,所以我们讨论这个只是在浪费唇舌。」
「…………」
听她讲得如此肯定,我便一口喝光碗里的茶。接着瞥了木箱一眼。
书简的封面上写着字迹非常漂亮的「王明铃」三个字。我撑着脸颊细语道:
「尽管很不想这么做……看来只能写封信给她了……那家伙一定有办法把我感觉到的不对劲化成言语。只是也很怕欠她人情的后果…………」
「…………」
原本心情很好的白玲忽然变得面无表情。我瞬间寒毛直竖,并察觉到一件事实。
──好像不小心触怒了一条龙。
于是战战兢兢地呼唤她的名字。
「白、白玲……?」
「这位食客,怎么了吗?」
吓死我了!刚才有说到什么会让她这么生气的事吗?我虽然心存困惑,还是鼓起勇气询问。
她每次气成这样都会在我房间待一整晚,到了早上才愿意走,而且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不想办法让她消气,今晚一定又会遭殃。
「呃……那个……你、你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我才没有生气。你眼睛是瞎了吗?」
「啊,好……」
她这番话真是狠毒。明显看得出她在闹脾气。
我默默等待白玲的下一句话。她低下头小声说:
「──……为什么……」
「嗯?」
我实在摸不着头绪,随后她便难得像个孩子一样鼓起脸颊。
白玲又倒了新的一碗茶给我,接着问道: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特地拜托她解惑?」
「啊~……这很简单啊。」
我苦笑着耸了耸肩。
然后接过茶碗,在道过谢后继续解释。
「因为明铃和你是不同类型的天才。她读过数以万计的文献,相当博学多闻,而且实际上也是那家伙帮忙解决我们张家军的缺粮问题。还有,跟王家做生意的人当中也有和玄帝国有贸易往来的外国人。她说不定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消息。毕竟老爹要我守好敬阳,当然不择手段也要遵守老爹的吩咐。」
「……原来如此。」
白玲点头相信我的说法,却显得很心不甘情不愿。
我拿起第三颗芝麻球,开了个玩笑。
「而且我也差不多该回信给她了。你也不希望我们后勤不利吧?」
「…………」
白玲张开嘴巴,但沉默不语。我吃下最后一颗芝麻球。
我很喜欢这些芝麻球的味道。张家的女官果然厉害。
银发姑娘双手环胸,非常勉强地说:
「……好吧。我允许你写信给她。」
「谢、谢谢?」
她散发的可怕氛围害我不小心开口道谢。可、可恶……
我用沾水的布擦拭手指和嘴巴。这时,白玲突然出言命令。
「芝麻球还有很多,你多吃一点,吃完再加把劲处理该做的事。你必须在入夜之前完成所有工作,晚上也要准时睡觉。要是敢熬夜,我可饶不了你。」
*
当天晚上。
「──动作真慢呢。你睡觉了吗?」
比平时晚一点才清洗完身体的我一回到寝室,就看见白玲舒服地躺在长椅上阅读古书。她没有束起头发,身上穿着淡粉红色的睡袍。
我知道多念她几句也没用,但还是开口提醒。
「……只是不小心在沐浴途中打盹罢了。我才想说你,别若无其事地过来把我的寝室当成自己的寝室!你已经快十七岁了耶!」
「事到如今还说这个做什么?而且──」
「……怎样?」
我坐到附近的椅子上,翘起脚来。
随后白玲也坐起身,语气平淡地接着说下去。然而她的眼神却一反她的语气,显得很开心。
「要是我太过避着你,届时沮丧的反而会是你。」
「──……怎么可能。」
我拿起画着花鸟的容器,将水倒进茶碗里,打算喝口水镇定心神。
我们晚上聚在一起闲聊的习惯已经持续超过十年。
的确,要是她突然不来找我──……想像那样的情景,接着粗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瞪向白玲,当作是一点小小的抵抗。
「唉……受不了你!这个小公主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记得某位食客今天中午才夸赞我的外貌过人。」
「…………唔唔唔。」
说不过她。我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说得过。原来人生路上是如此寸步难行吗?
明明这都是第二段人生了。
我无力地走往附近柜子,拿出在都城买的舶来品──一组方方角角的玻璃瓶和杯子。我很喜欢它的深蓝色。白玲好奇问道:
「那是什么?」
「这是山桃酒。是住在敬阳附近的人酿的,好像是去年试酿的酒。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好要送一批酒去都城给人试饮,就请他分了一点给我。」
「嗯?喔,你是说爹的……」
貌美的银发姑娘很快就听出为何会有试酿的酒。老爹不只着重军务,也相当着重振兴产业。
这种酒是一名已经离开军中的男子酿造的,他还干劲十足地想开拓去都城卖酒的贸易路线。明铃也曾在信上对他酿的酒赞赏有加。
我把玻璃瓶拿在灯火前对白玲说:
「反正偶尔喝喝酒也没什么不好。你要喝吗?」
「──好。」
银发姑娘看起来有点浮躁,似乎很期待品尝这种酒。我坐到窗边的长椅上,拔开瓶栓。
白玲拿起刻有复杂花样的杯子,说出感想。
「这个玻璃杯真漂亮。」
「这是明铃之前送来的。听说是来自比西冬更西边──甚至要横越大沙漠才能抵达的国家。那家伙怪里怪气的,眼光倒是很不错。」
「……是喔。」
她的语调忽然冷淡许多。太明显了。我把山桃酒倒进杯子里,同时要她别发脾气。
「啊~我先说,这些东西本身没有错喔。」
「……我知道。我没有那么幼稚。」
白玲不悦地噘起嘴唇,拿起杯子。
这种反应就很孩子气……还是别说出口比较好。我也拿起杯子。
「为在都城奋战的老爹──」「为在最前线执行任务的将领与士兵们──」
「「干杯!」」
我们轻敲彼此的杯子,响起一道让人感到清凉的哐啷声响。我直接喝了一口。
经过一整年熟成的甘甜美味与独特的香气窜过鼻子。
白玲用两只手拿着杯子,睁大了她美丽的双眸。
「…………」
「怎么样?」
这么说来,这家伙好像从来没喝过酒吧?
会不会喝一口就醉了……白玲看起来心情很好。
「──意外还满甜的。很好入口。」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毕竟老爹的酒量也是强如蟒蛇……应该不会怎么样吧?
我喝光倒映出月亮的酒,松了口气。
「这样啊。酿酒的大哥听到一定会很高兴呢。啊,可是别喝太多喔,这种酒好像意外容易喝醉。记得喝多少酒就喝多少水!」
「我知道~不要把我当小孩子。」
白玲噘起嘴唇,一口气喝光了杯中酒。
……总觉得她眼神好像有点涣散,讲话也变得比较稚气了点?
我见状便缓缓站起身。
银发姑娘一脸疑惑。
「你要去哪里啊~?」
「我去伙房拿水和下酒菜。马上回来,你先乖乖等我。绝对不可以自己一个人喝喔。」
「好~你也快去快回喔~」
白玲举起左手,回答我的语气听起来非常开心,并且起身走往我的床榻。
接着理所当然似的把我的枕头抱在怀里,遮住自己的脸。
──嗯,搞不好已经醉了。还是早点让她喝点水吧。
「我回来了──唔哇。」
我在伙房被佣人与女官们调侃了一番,但他们还是帮我准备了水和下酒菜。赶紧快步返回寝室,却发现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
玻璃瓶里的酒已经只剩一半左右。
坐在长椅上的白玲弯着腿,用两只手拿着杯子,还气得鼓着脸颊。
她一见到我就闹起别扭,并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空位。
「……你去太久了。快点来这边坐着。」
「呃……好。」
我把装着炒豆子的小盘子和装着水的陶瓶放到桌上,动作僵硬地坐到她身旁。
坐下来之后,她便立刻像小时候那样倚靠在我身上。
传来一阵甜甜的香气……
「这种酒好好喝。我还想喝。」
「……现在酿造的量好像也愈来愈多了。下次要不要一起去买?这酒连明铃和静姑娘喝了也是赞不绝口,朝霞也很喜欢。」
我心惊胆跳地找话题和她聊。没有一份书卷上曾提到这种时候该怎么应对,只有模糊印象的前世记忆也派不上用场。
如果是明铃,我还多少有办法应付,为什么就是拿白玲没办法呢?──白玲眯起眼说:
「……你说静姑娘和朝霞就算了……怎么又提起王家那个女孩……」
总觉得她眼中的那道蓝色变得暗沉了点。好可怕。
我拔开瓶栓,在倒水时刻意提起一件事。
「白玲,你该不会……喝醉──」「我没醉,跟平常没两样──只影。」
「啊,是。」
我不小心破音了。她、她这样比我待在战场上时还要更有压力耶……
白玲摸着我的黑发,用她那双宛若宝石的眼睛直直凝视我。
「我是你的什么?」
「……什么?」
我愣得眨了眨眼。
──我的「什么」?
她这样问,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究竟是指「青梅竹马」、「妹妹」、「家人」,还是「救命恩人」?这些都没错。
不过──白玲把头倚靠在我的胸口。
「……你竟然突然自己跑去都城整整半年,又不怎么写回信给我……我一个人在这里好寂寞…………但是很高兴你特地送我礼物…………」
「……抱歉。」
我想起她小时候──有时也会像这样在忍耐到极限之后一口气发泄出来。
白玲大大鼓起脸颊,往上看向我。
005
「实在太过分了……老是在夸奖王家那位姑娘,都夸到天上去了。就不曾像那样夸奖过我。这怎么行呢?我要表达强烈抗议。你应该要多夸夸我才对,没错。」
我抓了抓脸颊,撇开视线。
白玲平常明明是个凭外表就能看得出冰雪聪明的美女……只有这种时候才会突然表现出这个年纪的姑娘特有的可爱模样,实在是太贼了。
「……我没夸奖过你?」
「当然没有……你连中午的茶点都没有好好夸奖。」
「茶点?」
我完全摸不着头绪,只好回问她。
于是白玲挪动抵在我胸前的头。
「…………你这个傻瓜、大木头。我很高兴你觉得那些茶点好吃。是真的、真的很高兴。可是,希望你能讲出口。」
那些芝麻球似乎是白玲亲手做的。
那个明明无所不能,却只有厨艺惨不忍睹的张白玲做的!
我很惊讶,也很高兴她进步这么多,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呼唤她的乳名。
「雪姬真的是很任性啊。」
「我只会对你任性……若是不喜欢,我就不这样了。但是会闹脾气。」
「结果还是会闹脾气嘛!」
我苦笑着梳理她变得有些凌乱的长长银发。
她似乎觉得很痒,稍微扭了扭身子。接着细声说:
「……你真的很坏心,欺负人。总是不直接说我很可爱。明明我一直都在夸奖你……」
「不,你才没有夸奖我──……白玲?喂??」
「────♪」
白玲闭起眼睛,就这么靠在我身上睡着了。
她的身体既柔软又温暖。我轻摸她的背,她脸上便立刻浮现幸福的稚气笑容。
只有睡脸从小到大都没变。
「……看来得要暂时禁止你喝酒了。」
我抱起白玲,站起身。
正当我打算把白玲抱回她房间时──她恰巧睁开了挟带着睡意的双眼。于是我说:
「今晚该散会了。」
「唔~」
「呃,喂,不要乱动啦!」
她在我怀里不断挣扎,只好让她躺在旁边的床榻上。
白玲钻进被褥当中只露出眼睛,简短说了一句话。
「──……我今晚要在这里睡。」
「……你啊。」
我伸出手,打算要白玲离开我的床榻。她露出小时候和我吵完架一定会看到的撒娇眼神。
几乎快睡着的白玲已经连话都讲不好,却还是坚持开口:
「我们以前每天都形影不离。我想要一直都待在你身边。」
「…………真受不了你。」
我决定放弃劝她起来。
「你这样……对她太好了!希望你也可以对我这么好!」
脑海里的王明铃气得跳脚──但我还是熄掉了灯火。
一躺上床榻,一旁的青梅竹马便伸手摸起我的脸颊。
然后露出灿烂无比的高兴笑容。
「……唉嘿嘿。晚安,只影。」
「晚安,白玲。」
不晓得她是不是终于安心了,很快就进入梦乡。我替她盖上被子。
我们现在还没有足够能耐代替老爹和老大爷。想必至少还得要好几年。就今天一晚对她好一点也不会遭天谴吧。问题是──
「……我今晚睡得着吗?」
这段自言自语逐渐没入黑暗。
我望着窗外满月,闭上双眼。
──好温暖。
而且好软。床榻本来有这么软吗……?
外头隐约传来几声鸟鸣。已经早上了啊。
我在尚未褪去的睡意中睁开眼──然后瞬间睡意全消。
张白玲纯真的睡脸近在眼前。
她抓着我的右手,睡得很熟……她是什么时候来我旁边的?
我明明刻意睡在床榻边缘。不对,现在最重要的是得赶快下床才行!
试图小心地抽离手臂,避免吵醒她──却完全动弹不得。这、这家伙竟然抓着我的关节!
正当我烦恼无法离开时,眼前的貌美姑娘缓缓睁开双眼,一脸睡眼惺忪地看过来。
「早、早安。」
「咦……?早安……」
不行,她根本还没醒。
该怎么办才好……穿着女官袍的褐发女官朝霞踏着轻盈的脚步声走进房间。
「只影大人,您早──……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抱歉打扰两位了。早餐我会再送来寝室~☆」
她一看见我们便立刻回头,踩着轻快脚步离去。糟、糟了!